「洞穴」和「2024中大藝術本科畢業展」——從中學視藝科教育者的剖白,側看一個本科畢業展可能的過往

「洞穴 The Cave 藝術創作展示」(arena 九龍觀塘偉業街158號)

2024/06/07 — 2024/06/30

2024中大藝術本科生畢業展 — 「藏好今晚的月亮 Once In A Blue Moon」(香港中文大學 文物館展廳一)
2024/06/02 — 2024/06/26

原載於 https://www.aco.hk

先忽略那扇冠冕堂皇的展場玻璃門及招待櫃檯,我們該進入的模擬領域是一個本地教室,十張徵收而得的教署標準學生檯(檯面經撬起後正反調轉,由伍展鴻與何家豪集得)及十七張高度各異的學生椅,沒有同桌。

何婷攝於展覽現場,2024年6月15日。

如果你在某段不久之前的時期,常竄出未曾齊人的班房的話,那麼,你很可能記得一個肖像:對面竹棚工廈(展場以外)、濕溫差產生的水滴痕,和那個穿粉紅色短袖且中長齊髮尾的微笑女生,她上方標示著擬手寫字體:「加入梘液 搓手20秒」。她和其他字行模糊的通告、水塘抑或水壩的新聞圖、水洗刷過的黑板,愉快地愣在現實之外(內),她的微笑如此真切、樣板式。「洞穴」的紙樣之影就張貼於玻璃窗上,雖然窗外仍不過是盈達商業大廈的另幾扇窗戶。這是何家豪直拙的「教室/洞穴」再現 [1]。


另一種反幽默的微笑置於課室右邊。帶攻擊性的笑,因為他們多餘的手勢正為這種直覺的情緒提供肢體上的辯護。文櫻瑺呈現一種徹底的壞,壞在節制於謄空漂亮的手部輪廓,但她並非刻意耍壞,因為施予紅筆批改的手放過了孩子的手,被無端賦予權力者有她自己錯付的原委。「改正」印仔和前方五層壓克力膠盒上鎖的印台不難理解作者的動機,三種教員室文儀用具能發揮它制度角色以外的功能。想像兩條交叉的紅色短線,被多附兩條平行向上的短線,它本來作為一個「X」的可能性就大大減少了,它可能變得無意義,或者太多意義。


閱的方式過於明瞭的話,那楊德銘的圖像便是試圖回彈任何邏輯性的閱讀,儘管他的圖像收集及編輯模式是絕對邏輯的。要解決的不是為何七個失去眼睛的「人」只有十二條腿;或「禮貌大」之後是不是「家」的慣性推論。訴諸科技自動化生成的藝術實踐,為任何曾經自主的創作動機提供保護屏障。充分的機械事實和理性的Stock photo(免版稅庫存圖片)選擇,已具象化了現今本地教育工作者的行動邏輯,搬運可控數據的範疇,卻不可把握運算結果的容錯率。

何婷攝於展覽現場,2024年6月7日。

當準香港專上學院的藝術教育(以高中文憑視覺藝術課為主流)與全球化當代藝術實踐強行嫁接,而綻裂的不適感。「Learning」和「Unlearning」,兩位主教授藝術攝影及紀實攝影的「洞穴」參展人——練錦順和楊德銘,在上星期討論本地中學銜接大學時,學習方法出現的分斷式現象,DSE校本評核辦法近乎(再次)被指責為阻礙學生反思及篩選知識的磐石;而楊秀卓則以「『誰教』才是決定性的因素」,總結了另外兩位參展人——伍展鴻和文櫻瑺對當下編制教師運行模式的失望 [2]。

在此,當我們過分渴望 「unlearning (反學習)」(在該討論環節中以「去學習」形容略為準確)時,菁英主義的資本社會很可能會延伸成口號式的消費衝動,與「去中心化」(decentralization)及「去階級化」(declassifying)的教育初衷背道而馳,沒有前期激烈的習得,不能產生激烈的反抗。試以中大藝術本科畢業展2024作為「『學習』至『去學習』」過程的觀察對象,當中超過八成的畢業作品曾受DSE視覺藝術科培訓,亦可言為2020年中學文憑試考生的四年後。

「這裡更像一個大型SBA展。」——這是任何一所專上院校的藝術學生最敏感的陳述句,但其精彩之處也在於它的攻擊性是具地域性(territorial)及時間性(temporal)的解讀侷限,僅限於受2012年或以後香港主流教育學制訓練和評核的個體。如此挑釁的句子,可推斷大學的 「unlearning-learning」的確有起表徵式的作用。

在奮力摒除結構式的標準框架時,用三四年時間扔進另一個制度的熔爐,反制度終可成另一種制度的庸奴。爬梳現當代美術館的標準化(canonized)藝術品收藏,將中文大學文物館陳列廳脫離其原語境(decontextualized)成當代藝術品的客觀承載空間,經已引來不適。過分地展露物料的美,甚至數量和尺寸都商量好,傳遞二十多歲藝術學生的思考顯然是部分失效的。髮絲、水泥、鐵支、渠蓋、油彩、泥土、遺照、床寢,所有物料的選取都對了,卻幾乎摸不出它們被移植成藝術品過程中途的觸感,「眼見為實」(seeing is believing)的信仰在此聯展空間內顯得懸浮。這種充分的學習/模仿是錯誤的嗎?創作的自主自治(sovereignty and autonomy)卻引來越來越多集體棄權,必須濫借更多專題研習式的文字與無法獨立的作品協作。這些單一的詩意或第二人稱式的「過度闡釋」(excessive explanation)焦慮,滲透一些學生「被創作」的錯覺。

我們愈發匱乏批判市場的聲音,大學的「unlearning-learning」成了錯覺倒鏡。是被動,也是主動,完整被疫情布蓋大學生涯的創作者們,系內工作室空間管理的權力分配及使用模式,都在逐漸「復常」的社會氣氛下扭扯出另一種政治空間。不難看出中大藝術的「unlearning process」越來越暴力,也越來越脫離新亞書院的根基,正靠攏更多大型藝術機構的策展模式。「『預設性』(presupposition)的問題,其實它是一種『投射』,是對一種事情的需求的預設。」[3] 中國內地藝術家劉鼎和汪建偉於2011巴釐島對話中談論到1980-90年代中國藝術家對市場的渴望和質疑,但這從來不是個二元論的問題,這種對創作者主體性被出賣的疑慮,置於二十出頭的本地畢業生便更加逼切。

2016年,摘錄中大藝術系教授陳育強最後一次為該屆本科畢業生作品冊《再見艾小姐 Farewell Ms. Ivory》撰寫〈一齊畢業了〉的其中一段 [4] ,以此對照2024中大藝術本科畢業展中其中一件作品作小結,看一位因疫情曾長居邊境以北,而幾乎線上完成學業的藝術系學生的「早產作品」——「時移世易,今日的藝術畢業生擁有的發展機遇前所未見,挑戰也十分大。有時我會感嘆部份同學未能看清藝術在香港以至世界的可能性,亦因此未能把握與藝術專業有關相對應的社會生態藍圖,而錯過認識藝術及其他知識、以致生活技巧的關係,因而只能在有限的認識範圍作對未來的憧憬......並能在眾說紛云中自主自決,不正是藝術的實踐方式嗎?」

比起對畢業展感到失望,亦反觀之,為一代不能直接描述事實的準畢業生而失望。

何婷把所有畢業作品標題重新隨機字元排序,生成於 2024年6月23日,下午4.09.48。

寫畢至 2024年6月24日 1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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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洞穴》 (The Cave) 藝術創作展示,展期 2024年6月7日至30日。策展人為何家豪 (Kaho Ho),參展藝術家包括楊德銘 (Paul Yeung)、伍展鴻 (Peter Ng)、文櫻瑺(Joyce Man) 、練錦順與學生 (Thomas Lin & Students)。

[2] 《洞穴》 (The Cave) 藝術家分享會,2024年6月15日。第一節:楊德銘、劉貳龍(學生)、練錦順及潘慧晶(學生);第二節:楊秀卓、伍展鴻、文櫻瑺。

[3] 巫鴻主編,《2011 巴厘島對話:當代藝術的知識生產》 (2011 Bali Conversations: Knowledge Production in Contemporary Art)(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12年),頁122。

[4] 羅曉思、梁皓然、劉曼堃、楊媛茵等編,《再見艾小姐—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2016年文學士畢業生作品集》 (Farewell Ms. Ivory—Portfolio of B.A. Graduates 2016 Department of Fine Arts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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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投稿兩週後與艺鵠的對話補充:

「萬分感謝ACO藝評項目的刊登答允,以及詳細的觀後回饋。

是次藝評是透過兩個同期進行的展覽(視覺藝術科教師策劃的展覽及藝術系本科生畢業展)提供的時間線索,及聽畢各展覽參與藝術家的分享內容後,嘗試聯繫兩展的關係,未必是比較性質。

我非常高興收到這條提問:I would like to know why she would select these two exhibitions to compare and relate in one critique. Why this school and why CUHK's grad show? ,因為這正是隱藏在文章當中的核心線索。2020年是「反修例」運動的冷卻至初期疫情的防控政治之過渡期,隨著2018至2019年急速惡化的「一國兩制」承諾,教師及學生的本地政治社運參與程度佔中堅力量,更不乏身體行動上的參與。而2020年年中《維護國家安全法》第四十三條實施細則正式生效,2020年則為大部分今年本科藝術生畢業的DSE應考年,激烈的輿論壓力及鼓譟不定的校園氣氛,屢連影響該屆文憑試考生升學的心理狀況,例如考評局於2020年5月22日決定取消文憑試歷史科引起爭議的試題;二十日後,教育局長楊潤雄致函全港中小學校長,指學校應勸止學生進行罷課或在校內作政治表態;七日後,教育局下令中小學必須在舉辦慶祝元旦日、特區成立日及國慶日升掛國旗、區旗及奏唱國歌;兩個月後,教育局刪走高中通識教科書「今日香港」單元的部分內容。這僅僅是「反修例」運動後期教育界被政治干預的部分官方事件,而2020年上半年的屢次延長停課及文憑試開考延期,也為整個編制下的教師工作規律及文憑試考生創造了不可控的危機防衛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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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比「在場」的更多是甚麼?